2012年5月1日 星期二

無眠

約完稿於 1993 年

1

朱欽凝視窗外的街燈,無由地泛起一股焦躁。


「看來今晚又要失眠了。」他想。


突然,電話聲大作,他輕皺個眉、拾起話筒,電話另一頭傳來熟悉的嗓音。


「想見你!老地方?」徐渭強小心翼翼地要求。

「我有點兒累了,有甚麼話明天再說吧。」朱欽口氣緩和地像哄個孩子。

放下話筒,他真的累了,但仍睡不著;於是,他決定沖個澡。

 

望著浴室落地鏡中的裸身,年過三十,還能保持這個體態,夠得上是種成就了。朱欽嘴角微揚了一下。

蓮蓬頭噴出的細水柱隨著飽滿而富彈性的胸肌一路下滑至圓潤的臀部及勻稱的大腿。

 

朱欽想把整個腦袋放空,但舊時的記憶卻同他唱反調似地一股腦竄上腦際…

2

那年,朱欽唸高二。某個秋日午後,他打完籃球、滿身臭汗地和球友擠進浴室,一個閃神、被門檻拌住,結結實實地跌坐在地上,大伙兒都過來關心,其中一個人第一時間就用一股蠻力把他扶起來,朱欽可以清楚感受到那臂膀的厚實。



他撢撢身上灰塵、抬頭定睛一看,是隔壁班被大伙兒換作「土匪」的籃球校隊徐渭強。今天在場子上被他蓋了好幾個火鍋,心裡正犯嘔。朱欽輕皺了個眉,把頭別開,不領情。


「大哥扶你一把,好歹說個謝字吧?」徐渭強似笑非笑、語帶促狹地說。

朱欽不語。


徐渭強突然吹起口哨、自顧自地走進浴室:「沒見過那麼拗的男生。」

朱欽更惱了!但一股讓他心跳加速的異樣情緒在心頭隱隱漾起。

高三那年,全校進入備戰狀態。朱欽每晚回到家都十點多了,往往還得挑燈夜戰、準備隔天數不清的大、小考試;朱媽媽總是貼心地煲著各式湯品給他補補身子、並噓寒問暖一番;記憶中,他和父親的互動相對地就少得多;朱爸爸長得一表人才,是個典型的軍眷子弟,平日不苟言笑,兩道濃眉習慣性地鎖得老緊。



有一晚,朱欽回到家看到書桌上端放著一個包裝精巧的禮物,他滿心狐疑地拆開一看,是個音樂盒子;一打開整屋子都流瀉出悅耳的樂聲。內附的一張卡片順勢滑下來,朱欽撿起來、看到上面簡單的用毛筆寫著:「生日快樂,父字。」



朱欽萬萬想不到,平日一向吝於表達自己個人情緒的老爸、會有如此貼心的舉動。這時,爸爸踱進房門,用厚實的臂膀輕輕拍了下他肩膀:「馬上要聯考了,加油。」語畢,便逕自離去。



朱欽愈發覺得自己不能讓父親失望;打起精神,悉心把音樂盒收納在書桌抽屜裡,心頭暖烘烘地。



隔天,朱欽放學時在校車上聽到收音機播放一則有關空軍訓練飛機在台東墬機,造成三位飛官不幸死亡的消息;他暗自嘟噥:「怎麼三天兩頭發生這種事?」

 

朱爸爸是空軍的校級飛官,老媽每次聽到這種新聞,總會心神不寧;他突然覺得怎麼校車像牛步一樣,他急著趕回去安安媽媽的神。

朱欽家門口擠了一堆人進進出出,有身著軍服的、也有一些熟悉的鄰居面孔,但更多的是不相干的記者和採訪車;朱欽大約知道發生了甚麼事,然而他總抱持著一絲希望。但老天爺總是跟人們唱反調的。

軍方連同父執輩辦了個體面的治喪會,朱欽披麻帶孝地跪在靈前。那天正好寒流來襲、凍得他直打哆索,他一一地和來賓回禮,母親早已哭暈了過去。朱欽覺得一切都變得好虛幻。

「我很難過,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但馬上要聯考了,你要振作。」朱欽的耳邊響起這段話,他抬頭看,淚眼只模模糊糊看到那對濃眉,他有點兒困惑,回過神來,是徐渭強!心頭一陣酸,眼淚終於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父親的後事終於料理清楚,母親回南部娘家休養去了。朱欽考上私立大學;為了減輕家計,他決定重考、成了高四生。


去補習班註冊當天、是個雷雨天,朱欽沒帶傘、便兀自在騎樓下聽起隨身聽。有人在他右肩拍了一下,他本能的朝右邊望了望、沒人,再順勢往左瞧,但見一名男子一臉調皮的模樣跨坐在機車上、對著他傻笑。是徐渭強。


「你真的很不夠意思喔!就像蒸氣從人間蒸發掉了似地,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都說是空號,按通訊錄找去你家,才知道你搬家了。」


朱欽抿了抿嘴、沒搭腔。


徐渭強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繼續興高彩烈地問:「咦?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朱欽沒好氣:「你說呢?」

「哈!落榜了。同是天涯淪落人,沒關係!失敗為成功之母,咱們明年再來!」「土匪」笑開了,兩道濃眉高高揚起。從此,他們成了同班同學。


學生時代的徐渭強是籃球校隊、學校的風雲人物,180 公分的身高加上強健的體魄、是許多小女生的夢中情人。

 

他交遊廣闊,三天兩頭就來班上串門子、眼睛經常毫不避諱地朝他上下打量,臉上總掛著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往往令他感到不太自在!

朱欽不知道他腦袋瓜子裡在盤算些甚麼?所以,對徐渭強總抱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但對於他出現在父親的喪禮上一事,發覺了他重感情的一面,又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愈發覺得徐渭強是個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性情中人。


重考期間心情苦悶,徐渭強總有逗他開心的本事;於是,他們愈走愈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一陣子,朱欽因母病、回南部自修,兩人才疏遠了。



之後,兩人考進同所國立大學,才又恢復重考時的密切交往。他們最常去學校附近一家陳設雅致的西餐廳用餐、瞎聊,徐渭強總愛搭他的肩、針砭時事、自詡柏楊第二。聊得興起時、他那兩道高揚的雙眉、總牢牢地吸引著朱欽的目光。後來徐渭強和某系的系花交往,兩人才又漸行漸遠。

畢業退伍,朱欽收到徐渭強的喜帖;在婚禮上,朱欽也跟著大伙兒瞎起鬨、鬧洞房,新郎倌喝多了,在席宴上大喊:「我徐某人今天大喜之日,老婆、情婦都到齊了!」



眾人只當他說瞎話,只有朱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朱欽順利進入一家頗具規模的外商公司,短短三年內就爬上經理的職位,但他仍時常在想自己到底要的是甚麼?金錢?社會地位?婚姻?愛情?他經常望著窗外的街燈、思索著這個問題。

3

朱欽穿上一身考究的西裝行頭、外罩一件卡其風衣,看來相當大派;最主要他個頭高、身材比例勻稱,話說倒追他的女孩子還真不乏其人,他母親也替他安排了幾次相親,但總也沒他看上眼的;也曾約會過幾個家世背景、模樣兒也都不錯的女孩子,但都不了了之,加上工作忙碌,婚事也就耽擱下來。


前兩天,他陪母親去掃墓;老人家當下順口溜似地叨唸起來:「你是朱家的獨生子,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挑三揀四;眼看在閤眼前報個孫子的指望一年渺茫過一年,你父親若地下有知、也不會放任你如此任性下去!」

她長嘆口氣,繼續說:「大學時也曾見你帶過幾個不錯的女孩回家,怎麼後來都沒了下文?別仰仗自個兒條件好、眼高於頂,活到我這把年紀,不知哪時腿一蹬就走人了,沒抱著孫子,你要我如何甘心…。」

朱欽曾看過一個意識型態的電視廣告,有一個雙唇被粗線縫起來的面部特寫;此時,朱欽腦裡歹毒地閃過這個畫面,但隨即又譴責自己的壞心眼。

這晚,朱欽應酬回來,電話正好響起,是徐渭強打來的:「我們見個面好嗎?老地方!」

朱欽踏入這家已略顯陳舊的西餐廳,一眼就望見坐在角落的徐渭強,他略顯發福的臉龐蒙上了一抹世故。「我和她合不來,但為了孩子,我不打算離婚。老實說!我很痛苦。」

徐渭強點了杯 Dry Martini,一飲而盡。


「你不知道和一個志趣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共同生活有多麼痛苦!」

朱欽覺得不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你不了解,我跟她早已分房睡了;每次和她做那種事,我腦裡往往浮現你的影子!」

徐渭強仗著七分酒力,一股蠻勁兒抱住朱欽、哭得像個孩子。其他桌拋來若干異樣的眼神。朱欽狠狠推開他,轉頭走人,他必須停止這場鬧劇。

電話鈴又響了,是他打來的!朱欽這回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去理會他了。

隔天,他出門前著實將自己仔細打理了一番,穿得格外考究地步入辦公室。同事們個個投來欣羨的眼光,朱欽覺得心虛,因為只有他自己最了解:隱藏在光鮮外表下,充其量,只是個冷冷的宿命。

朱欽側著頭、凝視窗外的街燈。

「看來今晚又將是個無眠的夜。」他想。